追忆 | 特别的一课
发布时间:2022-01-17 10:33
特别的一课
施劲松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
刚过完新年,就看到大学同学转发的纪录片《现代教育家:缪钺》,这是1989年四川大学为申报国家教委普通高校优秀教学成果奖国家特等奖摄制的,一家公号为纪念缪钺先生逝世27周年而推送。这其中,就有缪先生给我们上课的情节。
这节课的时间已记不确切了,但除此以外的情形还很清晰。缪钺先生80多岁时还坚持给高年级的本科生正式开课,可惜我们恰好没能赶上。有一天历史系通知缪先生要为86级历史专业和考古专业的同学讲一次课,大家便意识到这不是寻常的一课,也非一般讲座。那时讲座不像现今这么普遍,一般只在校外学者来访时才有安排,比如有一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的黄展岳先生到学校,即开设了一次。
那次上课不在教学楼,而是在文史楼三层一间不带课桌的教室里。在纪录片中,缪先生给我们年级讲的那次只有课堂上的镜头和旁白,没有表现上课的内容。我记得缪先生讲授的应是晏几道的《鹧鸪天》,最末两句是“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课前还有同学捧着油印的课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用普通话大声朗读,读得用情、有力。相比之下,录像中缪先生1984年给历史系83级同学讲课的内容完整得多,缪先生讲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缪先生在简单介绍了写作背景后,便转入音韵,说对宋词不仅要辨平仄,还要辨四声,举四声句的例子,或某句某字要有去声读起来才好听,等等。缪先生读柳永的词突出每句的音韵,很是特别。如今想来,缪先生为我们讲的应是这方面的内容。音韵学的知识过于专门,不容易从此记住。
那天缪先生穿一件蓝色的棉衣坐在讲台上,不时用手帕擦眼泪,现今才知缪先生双眼患有白内障。缪先生的博士研究生方北辰老师作为助手站在一旁替缪先生写板书,边写边擦。在录像中,同学们穿着厚厚的冬衣、围着毛线围巾紧挨在一起,边听边记,神情专注,连眼睛也未见眨动,没想到这些镜头保存了1980年代大学生的风貌。
我们考古班的古代汉语课就是由方北辰老师讲授的,教材是王力主编、中华书局1985年版的《古代汉语》,从1986年刚入学到1987年夏,从头到尾讲了整一年。方老师讲课用四川话,读古文诗词不疾不缓。古代汉语课是我读大学时最喜欢的课程,尤其爱听方老师讲诗经、《北冥有鱼》、《山鬼》、《滕王阁序》、《别赋》、《春赋》和陶渊明的诗。最后一节课以三首宋词结束。
方老师有一次课是在武侯祠讲对联。那时大家对成都的交通还不熟悉,各自换乘公交车前往。武侯祠里的楹联很多,方老师的研究领域是魏晋南北朝史和中国古代文化史,所以同时讲解古代文学和三国史,内容丰富。其时尚未入夏,但成都的天气已变得炎热,大家一下午边走边听,结束时又累又渴,方老师把大家领到树荫下,让两位班干部去抬一箱汽水,每人一瓶,大家一阵欢呼。有趣的是,2000年我在哥本哈根大学访学时常参加考古系学生的活动,有一次野外参观结束时来到海边,带队的教授请每位同学喝一瓶可乐,同样引来了欢呼。
缪先生的另一位学生吕一飞老师是四川大学培养的第一位博士。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1988年看到系上张贴的通知后去旁听了吕老师的博士学位授予仪式。只记得从会场的布置到整个仪式都非常朴素,但严肃庄重。90年代初吕老师大约负责历史系的部分工作,我因签字盖章一类的事找过吕老师两次,事毕后我说谢谢,吕老师都回我“应该的”三个字。
缪先生共有7名研究生,80年代后期在校的还有两位我知道名字,或许当年在系里也曾见过。为了让其中一位学生了解海外学界的研究概况,缪先生建议学校专门聘请了当时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叶嘉莹教授一同指导论文。
在当年个人不具备图像保存手段的情况下,以上记忆不见得准确,也有可能会将不同的事叠加在了一起,但我可以确定这些事都发生在大学时代。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记述的内容与其说是对过去特定事件的“记忆—memory”,毋宁说是一种对过去片断的“重拾—recollection”。对于大学的学术传统和学术史,专门的文字和影像无疑构成了更为完备的“记录—record”, 但“重拾—recollection”的意义在于能够就某些细节对“记录—record”加以补充和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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